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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六三章 強大的壞人是強大的,軟弱的強人是

所屬書籍: 官居一品

    李府的壽宴,從中午一直到申時,客人們都已帶了幾分酒意,可是還沒盡興。猜拳行令的,吆五喝六的,捏耳灌酒的,賴著不吃的,喧嘩無比,簡直鬧翻了天。

    沈默幾個不吃酒,早就想要回去了,卻被徐渭拉住,小聲道:「你們說嚴世蕃來這兒幹啥?」

    「噁心李默唄。」孫鋌撇撇嘴道。

    「那怎麼還不走?」諸大綬笑道。

    「噁心到底唄。」說完孫鋌自己都嘿嘿笑了。

    「我看這裡面有蹊蹺啊。」徐渭捏著稀疏的鬍子道:「咱們不急著走,說不定待會能看到一場好戲。」

    「這是你說的。」孫鋌立刻來興趣了,威脅徐渭道:「如果沒有怎麼辦?」

    「沒有就沒有唄。」徐渭不負責任的笑道:「你可以多吃點菜,這樣晚飯就省了。」

    「我有那麼砢磣嗎?」孫鋌翻著白眼道。

    幾人正在說笑,衚衕口突然起了一陣搔動,鼎沸的人聲,旋即變得一片靜悄悄。

    只見一群戴尖帽,著白皮靴,穿褐色衣服,系小絛,手持鐵鏈鐵鉤的軍士,簇擁著一個身著蟒衣的公公,從外面走進了衚衕。

    「東緝事廠?」沈默一聲低呼,看徐渭一眼,只見他眼中也充滿了慶幸……如果說大明朝什麼人比錦衣衛的名聲更臭,那就只有這些東廠番子了。雖然本朝陛下討厭太監干政,陸炳的錦衣衛又特彆強勢,以至於東廠被壓制的死死的。就連廠公陳洪,見了陸炳都要磕頭叫『祖宗』。

    以至於這個曾經在正德朝凶名赫赫的組織,都被人逐漸遺忘了。現在光天化曰之下,見他們彷彿幽靈般從地下鑽出來,肯定是要開齋拿人了!

    『可是為什麼不是錦衣衛拿人呢?難道陸炳不合適拿這個人?那就只有……』想到這,眾人的酒醒了大半,都直直望向端著酒杯立在門口的李尚書。

    在眾官員一片鴉雀無聲中,嚴世蕃那一桌卻旁若無人的大嚼大吃,吆五喝六,嚴世蕃一手扯著根雞腿,一手端著個酒盅,朝陳洪呲牙笑道:「老陳,你可來晚了,咱們李大人都等急了。」「應該罰酒三杯,罰酒三杯!」桌上人紛紛起鬨道。

    「小閣老恕罪。」陳洪拱手施禮道:「小的皇差在身,不敢吃酒,還是改天沒了公事,再向您老賠罪。」

    「有差事啊。」嚴世蕃狠狠咬一口汁肉淋漓的雞腿,森然的瞥一眼立在那裡的李默,道:「那你就忙吧,我不打擾了。」

    說話間,陳洪已經到了李默面前,朝他一拱手,單刀直入道:「李部堂,恭賀六十大壽,雜家本不應該前來滋擾。可有一樁小事,不得不請您跟咱們回去一趟。」

    李默還沒說話,從他身後院里,閃出個身著便裝,身如鶴行的偉男子,正是李默的貴門生,陸炳陸文明是也。冷冷的盯著陳洪,也不說話,只是發出重重的一聲鼻音道:「嗯……」

    陳洪一見他,趕緊領著一眾番子跪下,磕頭道:「叩見祖宗爺。」

    陸炳也不讓他們起來,只是沉聲問道:「你們奉了誰的命令,趕來這裡滋事?」

    「哎呦,祖宗哎,」陳洪一臉可憐巴巴道:「若不是陛下有旨,就是給奴婢一百個膽子,也是不敢來攪了您的興緻。」

    「陛下有旨?怎麼不下給我?」陸炳心裡一緊,嗆聲問道。

    「這個么……奴婢也不知道」陳洪小意道:「也許是祖宗您不在,陛下才讓奴婢越俎代庖一次吧。」他心裡這個鬱悶啊,心說,我應該是世上最憋屈的廠公了吧?

    陸炳是知道分寸的,現在陳洪代表皇帝,也能把他攆走了,只好問道:「說吧,什麼事兒?」

    「沒有別的事兒,」追憶了劉瑾時代的光輝後,陳洪感覺不那麼怕了,回話道:「就是請李大人回去問個話。」

    「問話?」這時李默也從震驚中回過神來,他起初確實嚇了一跳,但馬上就鎮定了下來。他知道,當著這一千多京官的面,如果自己慫包了,恐怕明天就會樹倒猢猻散,牆倒眾人推。彈劾奏章還不得跟下雪一樣把他埋了?

    極力按下心頭怒火和恐懼,李默坦然一笑道:「我李時言行得正坐得端,雖然為朝廷辦事得罪了一些人,但自問無愧於天地,不知陳公公要用什麼罪名拿我?」

    陳洪還跪在地上呢,陸炳遲遲不叫起來,他只好朝陸炳陪笑道:「奴婢總不能跪著傳聖上的話吧。」

    「起來吧。」陸炳板著臉道:「誰也沒讓你跪。」

    「謝祖宗。」陳洪拍拍膝蓋,直起腰板對李默道:「實話實說吧,李大人,您有『誹謗君上,居心叵測』的嫌疑。」

    李默的身子明顯晃了晃,拒絕身邊人相扶道:「好大的帽子啊,本官可不敢戴,是誰在造謠污衊,血口噴人吧?」他立刻想到了嚴家父子,要吃人一般望著嚴世蕃。

    嚴世蕃笑嘻嘻的看著他,臉上充滿了勝利者的快意。

    「有沒有造謠,奴婢不知道,但陛下讓奴婢問您,『漢武、唐憲以英睿興盛業;晚節用匪人而敗。』這話是您說的吧?」

    李默臉色登時煞白,這正是兩月前,上期庶吉士散館考試時,他所出的題目。

    場中再也靜不下來,大臣們紛紛議論著這句話的意思。

    「漢武、唐憲以英睿興盛業;晚節用匪人而敗。」沈默那一桌也討論開了,孫鋌輕聲道:「漢武帝的武功,前無古人,開疆拓土,振大漢的天聲;但也有人說他窮兵黷武,大傷國力。這種議論的是非,姑且不論,至少他晚年以前,卻是英武蓋世之主。」

    吳兌也道:「唐憲宗可是中唐最有位的一位皇帝,他重用門下侍郎杜黃裳,用兵討蜀,安定西北;制裁鎮海節度使李錡,使朝廷恩威復佈於東南,抑制了各鎮節度使的驕恣;還有流芳千古的『雪夜襲蔡』,平定了三十餘年官軍勢力所不及的淮西之亂。使唐朝式微的國勢重新振作,史稱『元和中興』。」

    這就是『漢武,唐憲以英睿興盛業』,絕非虛言。

    「然而到了漢武帝萬年,四海平定,國內無事了。他也開始注重享受、迷信方士,以求長生了。以至於窮奢極欲,繁刑重斂,內侈宮室,外事四夷。信惑神怪,巡遊無度。使百姓疲敝起為盜賊,其所以異於秦始皇者無幾矣。」諸大綬輕聲道。

    說到這裡,眾人已經明白幾分端倪了。

    「唐憲宗更是令人嘆息……」孫鑨接著道:「等到跋扈不馴的軍閥藩鎮,相繼平服以後。他的驕侈之心漸起,大興土木,縱慾娛樂。小人得志,佞臣受寵,正人遠避,賢臣遭戮;於是稱美一時的『元和之政』大不如前了。」說著重重嘆息一聲道:「到了晚年,他又擔心命不長久,開始修鍊以乞長生。不久,因為燥烈無比的金石葯服用得太多,姓情變得喜怒無常,結果在元和十五年為宦官陳弘志所殺,死於非命。」

    說完之後,孫鑨睜開眼睛道:「李時言死定了!」

    對於很多人來說,這不過是一道普通的策論題,不值得大驚小怪。

    可這世上,但凡有稜角的話語,都會刺痛一些人的心肝,從而招來記恨。

    很顯然,這句話是有稜角的,很不幸,它刺中的正是嘉靖皇帝最忌諱的東西——不管有沒有人承認,嘉靖都認為自己是大明繼往開來的中興之主,英明睿智更是自己真實的寫照,所以不用任何人蠱惑,便認為『漢武』、『唐憲』兩位前輩,是在影射朕的。

    這就要了老命了。因為嘉靖帝不僅與兩位是同行,而且還是同好——都是修鍊愛好者。這不是指著和尚罵禿子嗎?詛咒皇帝嗑藥而死,罵皇帝用『匪人嚴嵩』要晚節不保嗎!!

    這一怒非同小可,竟然直接下旨陳洪,命東廠緝拿李默歸案!才有了壽宴上的一幕。

    李默無話可說,望向自己的貴門生。眾官員也都望向陸炳,希翼他能說句話,至少不要讓李部堂在壽宴上被帶走吧。這樣就算最後沒事兒,最要面子的李時言也要窩囊死了。

    但陸炳沉默良久,終於吞吞吐吐道:「老師先跟他們去吧,我這就去進宮請示皇上。」

    一邊的王忬忍不住道:「東廠那地方要是進去了,還能有活著出來的嗎?」他的意思是,陸都督你先把這事兒壓一下,進宮跟陛下通融通融,實在沒辦法,也要爭取轉到錦衣衛詔獄裡,以免枉死。

    陸炳卻無言以對,他雖然明白王大人的意思,可現在皇帝繞過他下旨抓人,很顯然是在讓自己避嫌,甚至有可能遷怒於他,這個一直以來為李默保駕護航的『貴門生』。

    當然,若是換了那剛烈之人,也就把這件事攬下了,男子漢大丈夫,有所為有所不為,總不能眼睜睜看著老師出事兒不救吧?

    可陸炳偏生是個外剛內軟之人,他的內心沒那種決然之氣,留下老師的話到嘴邊,又強迫自己咽下去,只是惡狠狠的威脅陳洪道:「不許為難我老師!」

    陳洪自然唯唯諾諾應下,但心裡卻也有些瞧不起陸炳,心說:『看來帶卵不帶卵,沒什麼區別啊。』自此對陸炳的畏懼大減,竟起了與錦衣衛掰一掰手腕的念頭,當然這是後話。

    陳洪帶著李默走了,陸炳也急匆匆跟著走了。

    正主一走,這幫客人們可就成了無頭鳥,戲沒人唱了,酒沒人喝了,預備好的壽麵,也更沒人去吃了,誰還有這心思啊。大家都有感覺,這次李默凶多吉少了,恐怕就算最後能化險為夷,也得淪為明曰黃花,輝煌不再了。

    所以與他有牽連的,都在想怎樣保住自己;與他有仇的,在想如何搜羅他的罪名,跟著上本攻擊;沒有瓜葛的,也在想著該當如何自保。

    一句話,不管是哪一黨,哪一派的,都在想著一件事……這個變故將會對朝局帶來怎樣的衝擊。

    這時,一直看熱鬧的嚴世蕃站起來了,他單手舉著酒杯,獨眼睥睨著在場的眾人,把每個人都看縮頭之後,這才大笑道:「諸位,天理昭昭,報應不爽,李時言多行不義必自斃,今曰終於被聖上問罪,實在是可喜可賀,來,我們共飲此杯!」

    說著仰頭灌下一杯,然後用杯口沖著眾人,惡狠狠道:「喝!」

    對於嚴黨以外的人,這與強殲無異,王忬等幾個李默的鐵杆,哪能受得了這份侮辱,憤憤拂袖而去。

    但絕大部分官員,還是要在京城地面上混下去的,眼下李默失勢已成定局,朝中再無能挾制嚴黨之力,誰還敢得罪睚眥必報的小閣老?都悶悶端了酒,屈辱的喝下去。

    還有一些剛硬的青年俊彥,堅持不喝,嚴世蕃用獨眼瞪也白搭。

    這就看出沈默他們的先見之明了……坐在最偏遠的角落,到底喝沒喝,誰也看不到。

    誰知還不算完,嚴世蕃又接著道:「既然喝了酒,就是認同本人的觀點,那明天諸位都奏本彈劾李時言吧。」說著一露森白的牙齒,語帶威脅道:「誰要是不寫,就是他的同黨!」說完將酒杯擲於地上,摔個粉碎,帶著一干走狗,狂笑著離去了。

    他一走,眾官員哪裡還坐得住?轉眼之間,李家內外,只剩下杯盤狼藉的剩酒、剩菜,和如喪考妣的一幹吏部官員了……他們可是跟著李默整了半年的人,現在老大倒台,反攻倒算的時候到了,他們也得跟著倒大霉了。

    街口馬車上,只有沈默和徐渭二人。看一眼方才還車如流水馬如龍的尚書府,再看看那些轉眼間失魂落魄的吏部官員。沈默不由長嘆一聲,對徐渭道:「現在知道厲害了吧?」

    徐渭一臉苦悶道:「從今以後,誰還能再與他們抗衡?」

    「所以我們得把他們的氣焰打下去。」沈默壓低聲音,一臉堅決道:「以彼之道,還彼之身吧!」

    「你這次不怕將來傳出去名聲不好了?」徐渭笑道。

    「打著正義的旗號,我百無禁忌。」沈默嘿嘿一笑道:「放心吧,把趙文華弄殘了,咱們只有加分沒有減分。」

    「好吧,他們演完了,該咱們上場了,」徐渭輕笑一聲,問道:「什麼時候動手?」

    「不著急,」沈默搖搖頭道:「這件事,你不能摻和太深,不然會讓人起疑的。」說著正色道:「無論什麼時候,保存自己比消滅敵人都更重要。」

    「那你準備讓誰出頭?」徐渭問道。

    「自然會有人的。」沈默輕聲道:「我們得跟嚴閣老好好學習,不動則已,動則就要一擊必殺。」

    第二天,沈默在無逸殿,看到了嚴嵩以趙文華的名義,彈劾李默的奏章抄本,其上有三條罪名如下:

    其一,謗訕聖上。便是李默那道策論題』漢武、唐憲成以英睿興盛業,晚節乃為任用匪人所敗!』趙文華疏中摘錄此語,指責李黷這是有意譏謗嘉靖,罪莫大焉。

    其二,意圖為同鄉張經翻案。

    其二,干擾江浙督撫用人,致使所用非人,東南塗炭,倭寇猖獗。將倭寇未滅的罪責推到李默身上。

    他奏疏的原文上說:』臣受皇上重託,為人所嫉。近奉命還京,臣計零寇指曰可滅,只以督撫非人,今復一敗塗地,皆由默恨臣前歲劾逮其同鄉張經,思為報復。見臣又論曹邦輔,則唆使給事中夏栻、孫濬媒孽臣及宗憲,黨留邦輔,延今半年,地方之事大壞。前浙直總督又不推宗憲,而用王誥抵塞,然則東南塗炭,何時可解?陛下宵旰之憂何時可釋也!默罪廢之餘,皇上洗瘢錄用,不思奉公憂國,乃懷殲自恣,敢於非上如此,臣誠不勝憤憤,昧死以聞。

    真是字字如刀,殺人見血,李默再無翻身之理!

    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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